正、太仆……诸人面面相觑,目光从彩舟上挪移至君身。
仿若探出一些缘由。
君主如常立在高台,容色未改,头也未抬,尚是先前模样,左手揽袖,右手持笔,不紧不慢书写在简。
直待最后一个字落笔,方抬起了头。
隔着十丈水路,她看将扑腾出水面的青年。
昆明池虽不是活水,但可用来阅兵演军,其深不输江海。且温颐这日衣衫繁琐厚重,落水皆是负累。
所幸,他水性不错,随行又有禁军相随。彩船开裂的片刻里,他已经往龙首船的方向游出些许,禁军们也纷纷跳入水中搭救。
按理很快就可以救他出水面,何至于劳他挣扎至此。
群臣百官,宫人侍卫,有个瞬间只当自己看花了眼。但唯有温颐自己知道,他就是在挣扎,因为跳入水中的三千卫有人拽着脚,有人按着他的头。却又不下死手容他往龙首船游去,然后重新将他拖拽入水,如此往复。
这一刻,他终于游到龙首船下,也终于四肢发麻、散尽了力气。
他的视线早已模糊,撑住的最后一口气,迎来大父的侧身回眸。
【你此去若是战死沙场,定是你此生最好的结局。】
原来如此。
原来大父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思。
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当年那场刺杀,谁是主谋。
水中的三千卫又一次按住他双臂,他不再也无力再挣扎,露出的半个头仰在水面,正好容一双眸子还能看见她。
也对,从她没有在他预定的镐嬴县出现的时候,他就已经一败涂地。
于国不忠,于祖不孝,于情无爱,于己不利。
日头西移,还会东升,他今朝死去若还有来生……
他伸出手,不知是想再握一握她指尖、向她忏悔求得来生再见,还是向她讨要那枚簪子、如此今生已足无惧来生陌路。
【‘修、毓’二字皆有保养之意,与颐同义。愿师兄保养德行,毓出灵秀。】
太过遥远的话回荡在耳际,是他恩深尽负,所以她残忍如斯,连恨他都不愿,唯剩利用,榨干他全部的价值。
他就这般伸着手,睁着眼,人死而眼不闭。
冬日水寒,抬上龙首船的时候,尸身僵硬,保持如此情状。
江瞻云的目光一动不动,还是片刻前同他四目相视的样子。她看着他,看见小时候。
上林苑沿湖的凉亭中,男孩正伏案小憩。
小公主坐跨天马,羽林随侍,竖指于唇让人马禁声,自己慢慢靠近他。居高临下,目光从石桌移到他汗湿的鬓角。
……
“你是谁家的?”
“能来这个地方——”
“你是温令君家的?是他小儿还是他孙子?”
她出声唤醒他,与他初相识。
之后邀他赛马,扔他一个水囊解渴,让他脱去戎装放松,让他不要畏惧祖父,一切有她。
她知道他善爱文墨,不喜兵事。
但她没有告诉他,原在与他初见之前,她便先看见了他落在石桌的字迹。
三十六计默了一半,字迹凌乱潦草;后头字却是一笔一划,工整端肃。
【瞻彼淇奥,绿竹猗猗。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……宽兮绰兮,猗重较兮。善戏谑兮,不为虐兮。】
一首《卫风·淇奥》,赞扬完美君子,向往、立志成为君子的诗。
【有卷者阿,飘风自南;岂弟君子,来游来歌,以矢其音……凤凰鸣矣,于彼高冈;梧桐生矣,于彼朝阳……矢诗不多,维以遂歌。】
一首《大雅·卷阿》,歌颂君王爱才,求贤用贤,君子相随的诗。
她一直记得。
以至于十岁成为储君后,父皇与她说,可择取一些年轻子弟,作为新生血液储备。
她第一个就想到了他。
她要让他做她的太常,尚书令。握一辈子的笔,熏两袖香风;不必负甲持枪、打滚军营。
他一定会很开心。
却到底走成今日模样。
“陛下,侧君落水,已经溺毙薨逝。”三千卫的副首领叶肃拱手复命。
江瞻云从高台走下来,走到尸身旁,“他的冠呢,是落水弄丢了还是不曾戴冠?”
“回陛下,冠在奴婢手中。”司制登上龙首船,捧来七珠三梁进贤冠,“侧君还不曾簪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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